追悼

Grief

執筆者:蔡欣 Mary Tsai, LMFT & 許秀美 Helen Hsu, LMFT

出版日:  6/2007

﹙之一﹚

每個人在他/她的一生中,總要經歷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失落,嚴重的像至親包括父母、配偶、子女、手足、密友,甚至心愛寵物與我們有很深情感牽連者的逝去;其他像自己或親友被宣判得了絕症;或是經歷離婚;再有輕一些的像搬家、失業、訴訟、空巢,甚至如畢業、退休、轉學等,凡是任何一種我們所熟悉的生活形式的終止或改變,而引起我們情緒上不平衡的情形都是失落。以下倩倩(化名)的故事,便是一個因失落而出現傷慟現象的典型個案。

倩倩以一如嬰兒在母胎裏的姿勢,捲縮在診療室的沙發一角,臉色蒼白,雙眼紅腫無神,據她父親說,倩倩不吃、不喝可能也沒睡已經至少有兩天了。兩個星期前,倩倩的媽媽在一場車禍中喪生,事出突然,一下子有許多事需要馬上處理,也沒給人有時間去多想,倩倩18歲,表現得完全像個大人般,替爸爸分擔喪葬事宜,處理得可圈可點,只有在媽媽的遺容整理上,出現或有的不講理,譬如她硬要化妝師將媽媽第一次的妝全部洗掉重畫「那不像我媽!」;媽媽穿的衣服她換了三套,最後還是選了第一次給她穿上的那套紫色套裝,大家想她失去了母親,是情緒問題也沒人多話或計較,其他一切依禮進行,直等到所有國內外來的親友都回去了,倩倩卻突然垮了。先是父女兩人終於靜了下來,恍然悟到〝人已經不在了〞,開始真正感覺到失去(妻子)母親的傷痛。但就在母親去逝前,正是倩倩與父親鬧家庭革命如火如荼的時候,那份隔閡使得父女不能一起憂傷,而是各自關在房內悲痛…事實上,倩倩的心被後悔和罪惡感腐蝕着,因為就在車禍發生的前一天晚上,媽媽拿著超時超額的手機電話帳單來質問倩倩,媽媽很生氣的說:「難怪妳的報告交不出來,總是講電話,說在討論功課,討論功課怎麼會坐在鏡子前面又擠痘子又梳頭髮?…」聽到媽媽這樣說,倩倩也不服輸認錯:「妳為什麼偷看我?我的事不要妳管,囉嗦…」一面說著,一面碰的把房門摔上並下了鎖,只聽到媽媽在門外幽幽的嘆了一聲,倩倩當時只想著〝還好,過了這關…〞但現在這一幕一直在倩倩眼前重演,媽媽那一聲嘆息讓倩倩的心一如刀割,她恨不得時光能倒流,她要跪在媽媽面前求她原諒,但是這一切都太晚了…

面對失落,生者總因痛苦而引發強烈的疑慮與自責:「自己做夠了嗎?」「我疏忽了什麼?」「如果早知道這樣,我應該…」那是因為在驟失親人後,自然流露的一份悲痛與遺憾,是人之常情,也將會隨著時間經過而逐漸消退。但是如果那份哀傷的情緒,滯留不退,自責轉變成更劇烈的罪惡感,好像倩倩的例子一樣,致使自我價值感喪失而下意識的以不吃不喝戕害自己,最後影響了生活的功能或更發展出精神疾病症狀,那就不能掉以輕心而必須尋求專業人員的協助了。本文擬就失落後引發的傷慟過程,持續作一系列探討。

﹙之二﹚

面對失落時,一個人的生理和心理都會產生傷痛反應,顯示出來的症狀有時與憂鬱症極酷似,譬如悲傷的心情、失眠、胃口改變、體重減輕、意興闌珊、自我疑慮…等。但是自然的傷痛反應,會隨著時間慢慢消減,只有在傷痛症狀滯留不去,或更形惡化時,好像〝倩倩〞的不吃不喝不睡,專業人員的協助便不可或缺了。話雖如此,傷痛過程到底持續多久,也因人而異,一般而言,在一份失落後的2-6個月間,皆屬常態,而整個傷慟過程,由於起伏不定,也可能斷斷續續費時兩年之久。不難理解的,傷慟過程拖得愈長,愈有可能發展出其他精神上的疾病,譬如憂鬱症、焦慮症或伴隨幻覺的其他精神疾病,實在不容忽視。

對於至親密友的逝世,英國精神科醫師約翰勃比博士(John Bowlby)更發現傷痛者多半要經歷4個階段才能由哀傷中恢復,那就是1、震驚麻木(Shock and Numbness):在這個階段裏,這個人的情感似乎和現實脫離了,他/她覺得那份失落不是真的,好像和他/她無關一樣,通常在這一段時間,反而能冷靜處理一切應辦理的繁瑣事宜;2、渴念期(Yearning and Searching):在這時期,哀傷者才突然覺察出逝者不在了,因而試著尋找或確定逝者在那裏,這本來是一種正常的努力,好像東西丟了就盡力去找,但是逝者是再也不會在人間找到了,因此會轉進第三時期;3、絕望期(Disorganization and Despair):這就是最傷痛的悲悼時期,如果在此時期能不將哀傷的情感隱藏、壓抑或孤立自己,而能誠實的對可信賴的人說出自己的感受,談談逝去的人,重溫、回想逝者與自己的關係,以及不管好壞的共同經歷…等,則會學習到傷心難過是正常的,把它說出來才是健康的,便能逐漸進入4、重組生活(Reorganization)也就是恢復期(Recovery)或緩解期(Resolution):中國人常為了怕引起傷心情緒(自己的或是別人的),避而不談那份失落,甚至連逝者的名字都不再提起,以為找別的事忙忙就會忘記了,或以〝時間會醫治一切〞等想法來躲開正面的因應,看看週遭有多少人,由於沒有適當的走完這份失落的傷慟過程,在所愛的人辭世後,一輩子也沒能再恢復他/她的正常情緒或過去的生活功能,以致鬱鬱寡歡終老的。

在哀悼中最難走過去的就是罪惡感,像文中的小倩,正值她鬧家庭革命、反叛父母到最高潮的時候,母親突遭車禍過世,太多的懊悔、自責,使得喪母之痛極難恢復,她甚至沮喪得想以自殺來終止內心中難以忍受的悔恨、悲痛、煎熬而不自覺…遇到這種情況,一定要尋求心理專業人員的協助,同時也藉著小倩的故事提醒我們,對自己四週的人,言語、態度真要把握機會,該感謝、讚美的不要虧欠;該道歉、和好的也不要拖延,誰也不知道明天會如何,但求每一天對自己所親近、所愛的人沒有遺憾,也不會後悔。

﹙之三﹚

就倩倩驟失母親的傷痛故事,我們已經了解,每一份傷慟過程皆因人而異,有的人會在經驗一定的哀傷程度後,逐漸回歸原來的生活;有的人則需要更長的康復時間;另外也有人最後不幸發展出憂鬱、焦慮,甚至伴隨幻覺等精神疾病症狀。本文即試著探討傷慟過程的相關問題。

精神科醫師依利沙白庫布樂蘿斯博士(Elizabeth Kubler-Ross),從她長期輔導癌症末期患者的經驗中,發現病人在面對健康的重大失落時,會經過五個層面的心理掙扎期,那就是否認(Denial)、憤怒(Anger)、討價還價(Bargaining)、沮喪憂鬱(Depression),直到最後的接受事實(Acceptance)。這五個傷慟的心理過程,也適用在一如倩倩經驗著驟失母親死亡的失落,或其他面對輕重不等的失落之哀傷者。庫布樂蘿斯博士將此一五個階段的傷慟過程,做了進一步的說明:一、否認:「這件事,這個絕症,不可能發生在我身上的…」由於錯愕、驚嚇,在最初面對被宣佈患有絕症時,大部份的病人皆有此一反應,這個反應可能持續幾分鐘或幾天不等,所有的感覺一如麻木、沒有真實感、無法相信任何人、事…等;二、憤怒:「為什麼是我?為什麼偏偏發生在我身上?」當病人逐漸意識到自己患有絕症此一事實後,轉變而有的心理狀態則是,對被加諸於自己身上一件不幸事件之〝事實〞憤怒,因為下意識中,仍舊以為透過對抗、爭論可以擺脫此一事實;三、討價還價:「如果這個癌症能治好,我將戒煙…我將…」一但知道存在的事實無法抗爭,病人會轉而以較軟性的方式磋商、請求,因為仍然試圖做最後努力,以消除此一慘痛事實;四、沮喪憂鬱:「我真是難過,我不想再做什麼了…」當一切努力了盡後,病人終究認清一切枉然,因為事實存在,不容更改;五、接受事實:「我會平靜的接受已經或即將發生的事…」接受並不意味病人從此心甘情願的接受那份失落,而只是承認那份失落的〝真實性〞而已。

傷慟過程沒有特定時間表,也不絕對按着以上的順序通過,有的人在〝討價還價〞前,會不斷〝否認〞事實存在,因此可能在稍後的第二階段裡,遠較其他人更為〝憤怒〞;另外,也有人在最後階段看似慢慢〝接受了事實〞,却還會不放棄的〝討價還價〞或甚至依然〝氣憤〞填膺:為什麼是我?

面對失落,去經驗、通過一份健康的傷慟過程自有其必要性,因為它是緩解由於失落而引起的憂傷情緒之唯一良方。沒有此一過程,我們將耗費許多無謂的精力去逃避、躲開、壓抑那些已經被引發,且確實存在,並甚至是不會自動消失的負面情緒。因此,之所以傷慟過程因人而產生不同的結果,便是因為傷痛者輕忽了傷慟過程的重要性,而最主要的原因更在傷痛者對已發生的失落之〝否認〞程度,也就是說愈是不能很快承認那份失落事實的存在,愈將延宕或愈難開始那份傷慟過程,於是所可能併發的其他問題,便更難以預為防範了。

﹙之四﹚

從倩倩追悼母親驟然間死亡的故事裡,我們論及了因失落而產生的〝傷慟過程〞之理論基礎,本文擬進一步就如何健康、完全的走過整個傷慟過程,俾以早日回歸過去的生活功能,做一番探討。

傷慟過程是很個人化的,沒有任何人可以對一個傷痛者說:「夠了,你傷心夠了,應該要振作了…」只有哀傷者本身知道,或極自然地意願在什麼時候,跨出下一步。以下所列舉的,乃是一個傷痛者,從個人大小不等的失落中,可以儘早走出哀傷的因應方法:一、承認、認清自己的情緒,並表達出來:認知你的憂傷情緒,意味着你意識到了那份失落,起碼並不否認它的存在,而之所以要走完傷慟過程,目的便在解決那些已經被你認知的負面情緒。心理輔導專業人員相信,如果不在失落初期、感覺尚清晰時,釐清、處理那些負面情緒,那麼那份哀傷將因深藏於心,而在日後從我們的身、心上顯現而作怪。惟認清了情緒,仍要表達出來,不要怕自己的憂傷成為別人的負擔,找到一個能理解並支持你的人傾訴,當你反複訴說你的哀傷、你對逝者的思念、你內心的煎熬,譬如自責、悔憾,或甚至罪惡感…等,你正在不斷地清除那些負面情緒、體認失落存在的事實、逐漸觸及並接納失落後的現實生活…最後得以自然地從那份哀傷中走出來;二、好好照顧自己,傷慟過程不僅是痛苦的,更是耗費體力的,因此必須保有健康的飲食、睡眠、起居作息,並持續既有的運動習慣,藉以保持一定的體能狀況。切忌以酒精或藥物麻醉自己,所謂〝借酒澆愁,愁更愁〞自有其道理,因為酒在人體內的作用,正適足以讓原有的抑鬱心情更加消沈,一但酒醒,酒精產生的作用加上原有的憂傷,將使人更為萎靡不振;三、維持正向的思惟方式:相信自己會從哀傷中走出來;藉助你的信仰,以增強克服憂傷的力量;不要孤立自己,使用你原有的人際關係網絡,就是要哭,也不要獨自飲泣;在通過整個傷慟過程時,不要催促自己,要有耐性,並接受自己時好時壞、起伏不定的心情變化;另外,打點自己,參加一個有相同背景的〝支持團體〞,尋求來自共同經驗者的了解、支持與協助;四、預先準備好自己:雖然走過了傷慟過程,但是在遇到失落後的第一個假期、生日派對、結婚或其他各項紀念日時,仍舊會勾起傷痛,因此預為計劃:要不要慶祝?要與誰一起慶祝?要維持以前的傳統或改變新的慶祝方式呢?預先規劃,可以充分準備自己去面對再度襲捲而來的哀傷情緒。

總之,傷慟過程是痛的,是孤單的,也是不容易的,但是唯有透過此一過程,我們才能從人生中不可免的失落裡,健康的走出來,體認生命因有所失而更顯珍貴與豐沛,讓我們重新面對未來而不致留下任何未竟事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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